今天是农历新年春节。我不知道上一次令人愉快的春节是在多少年前,应该是在爷爷卧病在床之前。
2 月 17 日晚上,我正和朋友们坐车准备去吃饭,妈妈给我打来一个微信电话。我笑着给妈妈说我准备去吃大餐,吐槽我考得一滩烂泥的专业课考试。妈妈只说我回去记得打个电话。我答应了她,和朋友们去吃这学期的最后一顿大餐。
妈妈已经瞒了我一个多月了,也不差这一顿饭的时间。
今年也许是我见的人最多的一次。所有亲戚,朋友,认识的不认识的。然而今年一起跨年的人依然地少,越来越少,越来越沉闷,年夜饭都不用加凳子了。倒是姑姑家新养了一条比熊犬,叫“八月”,因为是八月买的。然而它的地位太低,因为有老人和不喜欢狗的人在家,别说上桌子,它每天只能被关在 $1\times 1$ 的栅栏里,和自己的排泄物作伴。
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,妈妈告诉我,考试前爸爸去医院做的检查,查出来是胃癌。之前他们告诉我说是息肉。而妈妈之所以骨折,也是为了第二天给爸爸陪院。妈妈一句一顿地说着,我透过手机看着她的脸,看着她逐渐湿润的眼眶,看着她被泪水浸润的皱纹。我不是很想回忆她在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。我唯一记得的是,我不停的在告诉我自己,不能哭,不能在妈妈哭的时候哭,不能在妈妈需要我的时候哭。
幸运的是,妈妈告诉我,经过检查,爸爸的癌症虽然是恶性的,但是是早期,而且并没有转移,可以直接做胃切除手术根治。在半个月前,爸爸的手术已经顺利结束,她也做完骨折手术出院了。不过爸爸的胃恢复功能需要一段时间,本来预测现在已经恢复好出院回家了,但是并没有如此顺利,于是我必须暂缓回家的进程去西安给爸爸陪院。
八月被放在客厅里,妹妹或者我一经过,它就激动地站起来扒拉着栅栏,嘤嘤叫着,眼巴巴望着,希望有人能将它的门打开。它的栅栏并没有顶,一跳就可以跳出去,但它从未尝试过做出那一跳。或许是因为它不知道它有能力跳出去,或许是它知道即便它跳出去了,也会被主人撵回栅栏,再被打上几巴掌。也许它尝试过,只是我没有看到。
2 月 18 日,我坐着早上九点的高铁赶回西安。爸爸在的康复医院在西工大附中附近。那天,很多高中同学们回学校进行返校宣讲。我从相同的边家村站下车,往相反的方向走去,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。那里虽然离我的学校很近,但我从未去过那里,也从未想过去那里。
康复医院又破又小。我从最近的大门进入门诊部,大堂的灯光有些压抑,照射着上世纪装修的石头地板和墙壁,反射出医院特有的暗绿色。到住院部的路蜿蜒曲折,穿过一栋栋新的旧的楼栋,来到肿瘤科病区。我走过一间间病房,浏览着门牌上的编号,一步步走向我的父亲。
爸爸并没有告诉奶奶他的病情,也不准备告诉她,但她还是能看到爸爸鼻子里伸出来的引流管。奶奶煞有介事地让我把两个红灯笼挂在门口,说是为了消灾,然后派我和妹妹出去给太爷爷太奶奶烧纸,自己在房间里拿着手机念佛经。爷爷似乎没有什么变化,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,套在鲜艳的红衣服里,再套在轮椅和束带上。
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,许多亲人朋友都过来探望爸爸。爸爸的精神状态挺好,声音底气十足,也可以在楼道和街区走动。天气越来越冷,在医院也只能打些营养液和一些神奇的扎针、艾灸等中医疗法。爸爸早已经厌倦了这些无休止的治疗,他明白,我也明白,只要一直待在医院里,他就一直是个病人。
2 月 22 日,爸爸的胃还是没能恢复功能(事实上到现在也没有),但西伯利亚寒潮就要吹来了。医院的病房并没有比八月的栅栏大多少,集中供暖的暖气热得人发昏,我只能盘坐在生硬的病床上弯着脖子用电脑写大作业。妈妈还在娘家被外公外婆照顾着,我们回去好歹还能帮她洗漱做饭。思考再三,爸爸决定回家。
长辈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我和妹妹发压岁钱,即便我们早已成人,即便我们已经分担起家庭的重担。妈妈没有再替我把压岁钱收走,爸爸也没有精力再陪我去给祖先烧纸。之前一直是爸爸陪着我在除夕晚上出去做这件事,那是我们两人一年内少有的安静相处时光。黑漆漆的路上,两个男人默默地走着,有时会有远处的烟花和炮仗声响起。爸爸告诉我,老爷爷老奶奶会在新年的时候回家来,我们要在路口处把冥币烧给他们,指引他们家的方向。到了路口,爸爸找来两根粗树枝,画一个圈,把冥币叠在黄纸上放在里面,然后点燃。火苗越烧越大,带黄火星子的浮尘飘入空中,混着黑烟,熏得我睁不开眼睛。朦胧中,我只看到爸爸蹲在地上那黑色的身影,被火光照亮的温暖的脸庞,晕染在灰色的雪地中,那么的不真切。突然,整个画面盖上了一层红光,抬头望去,是天上的一朵烟花绽放开来了。
回家的那天下午,舅舅开车送我和爸爸直接到外公外婆家。外公外婆身体都还很好,每天走的路比爸爸妈妈加起来都多,而妈妈已经在那张垫了一层床垫的木板床上躺了一个月了。她的右小腿完全折断,脚踝粉碎性骨折,一个月前去医院做手术打了钢钉,现在仍然只能翘得比心脏高,还不能拄拐走路。目前的问题是,她恢复的这段时间里缺乏腿部运动,好的那条腿已经无法承受她的体重了。于是,我那个健壮的小舅直接把我妈扛下了楼,然后又扛上了楼,送我们都回了家。
春节待在家里十分无聊。我躺在床上,和妈妈聊了很久,聊了许多。我们聊到了家里的经济问题,而在这之前妈妈是对我闭口不谈的。爸爸不久之前还为了赚更多的钱转到了更忙的岗位,拼死拼活在加油站工作,住在巴掌大没水没网的加油站宿舍里,夜间一来车就得醒来,干得昼夜颠倒,身体患癌,一年不能赚几万。而我才接的代课的活三小时就能赚一千多。我躺在床上,搂着妈妈说,我不忍心再让爸爸做这样吃力无用的工作,之后如果有机会,就让爸爸病退吧。我之后不管是读博还是工作,都会有收入的,不用再为了挣这点钱透支身体。说罢,我给妈妈转了一万块钱,帮她还朋友的借款——爸爸妈妈因为这次的病,借了很多亲戚朋友的钱。这些钱和恩情都要慢慢一一偿还。如果我们家里能更宽裕些,或许很多问题都不会成为问题。
在回爷爷奶奶家之前,我一直在老区家里照顾爸妈——也许是照顾吧,事实上大多是爸爸在做饭。一些脏活累活下楼的活确实是我做。除了继续做大作业,我还抽空做了一道土豆烧鸡块,拿着手机教程,洗菜切菜做菜洗碗全程亲手操作,在没有味精、老抽、生姜以及蒜苗当成葱的情况下,大获成功。虽然爸爸没法吃,但妈妈还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。多的菜没法做了,因为我其实只想做我爱吃的,而家里只有亲戚朋友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没兴趣的材料。何况我也很累了。
1 月 28 日,除夕,我们一家三口准备去奶奶家。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对爸爸来说勉强可以坚持(本来计划这个寒假我回来学车,但现在没机会了)。然而,我必须考虑如何安全地把妈妈送下楼。妈妈尝试走了两步,发现完全下不了一层阶梯,于是我蹲下把妈妈背在背上。成功站起来时,我不禁为这一年多的健身成果感到庆幸。稳步下了三层楼,最后在把妈妈放在轮椅上时失去了重心,万幸爸爸在身后护住了妈妈。
妈妈告诉我,在我小的时候她也总是摔跤,甚至在怀我的时候就摔了一跤,吃了保胎药我才得以幸存。另一次,她抱着我,也是下这一段相同的楼梯,她不小心滑了下去。但是她尽力把我托起来,没有磕到我。那次好像她没有受什么伤。从那之后,她再也不敢抱着我走路了。十几年过去,妈妈早已经抱不动我,但当她又摔倒的时候,虽然只有她一个人的重量,却受了如此严重的伤。于是,这便轮到我背她下楼梯了。
今年放炮的人似乎又比往年的少。很久前,又或者是不久以前,铜川还会下很厚很厚的雪。等到春节的早上醒来,我和妹妹会在窗边叫嚷着,闹着,拉着一家人跑到窗外的雪地上,用通红的手指抓雪,滚雪球,要堆出一个雪人来。爸爸妈妈和姑姑姑父还有奶奶站在一旁看着,或陪着我们一起滚,或只是在笑着聊天,偶尔大声告诉我们别往泥巴里面跑。我没有听,也不压实雪,滚出来一个和着泥和树枝的大雪球,往大人面前一放,突然塌成了一个泥雪堆。我记得,笑声,叫声,冻得发热的手,红红的脸蛋,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羞。那好像是我唯一的一次堆雪人。
现在已是深夜。爷爷在房间里呻吟着,姑姑起来给爷爷换纸尿裤。我在客厅里写着博客。也许生活没有那么多梦幻泡影,更多的只是家长里短,鸡毛蒜皮和屎尿屁。我一个人为那些遥不可及的诗与远方拼命地奋斗奔跑,现在突然被迫停下来时,却发现记忆中被珍藏的那些画面,只是小时候的一场雪,一顿饭,一场梦,一步路,在婴儿车里看到的那些人。令人惊恐的是,这些画面正在无声无息的消退走远,在某个平常的下午,被我彻底忘记,甚至记不得什么时候是见它的最后一面。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,如果这次爸爸的病不是早期,如果手术并非那么顺利,我是否还能记得我见他的最后一面……
新年。很神奇的,是为了除旧迎新,大家都却回到老地方,见记忆里的人,做以前做过的事。一年又一年,过去的事情,都变得模糊不清,而新的一年,又将开始。